*前文（一）

（二）

 

凌晨一点半，窗外的夜晚映在眼里浓墨一般被涂成漆黑的一团。Tin做完了学校的课业，又整理了几份父亲公司的材料，再抬头时已经是这个时间。睡得比平时晚了些，晚餐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睡得太难受，他打算去找点吃的。

 

Can来到家里已经快一个周的时间。Tin觉得这小机器人除了有点吵以外几乎没什么别的方面让他感到不适。其实他怀疑Pete在选择属性的时候手抖给Can按成了话痨模式。不过好在Can很听话，只要他开口让Can停下，Can就绝不再多说一句。但是当Can一旦安静下来，他又觉得房子沉寂得像是窒息的海底，习惯了Can的在耳边的喋喋不休，Tin也就放弃了从说话这方面来要求Can的念头。

 

他打开房间的门，客厅只有落地灯留着微弱的灯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Can，正抱膝坐在门边的Can赶紧站了起来：“Tin，需要什么吗？”

 

他被吓了一跳，但也很快想起这是他的小机器人。

 

“你……一直在这里坐着？”

 

“对啊。”Can点点头，“等Tin醒过来就可以看见我啦。”

 

Tin的心脏突然像被人捏了一把：“你每天晚上都在等我？”

 

Can笑起来：“嗯。”

 

哪怕是是养一只小猫小狗，见到它们等待主人的时候心里也总会有动容，更何况这是一个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不要等我了，做点能让你开心的事。”Tin说，“我有很多游戏光盘，你可以去玩，或许你可以出门看看。”过去照顾他的阿姨会在晚饭结束以后离开他的家，所以他也就习惯性地不去想Can晚上会做些什么。

 

“可是……”Can听了话却为难地挠了挠头，“等Tin醒过来就是最开心的事呐。”

 

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四周更加安静。Can大概不会知道自己在说着多么动人的情话。Tin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作何反应。Can的头发在灯光下被打上了柔软的暖色调，Tin突然很想伸手揉一揉。然而他最终也没能这么做，在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和这可能是每个机器人都设定好的沟通技巧后，Tin选择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我饿了。”他说。

 

“那Tin想吃什么？”Can眼睛依旧清亮，将袖口挽到了手肘处，“今天我刚补充了食材。”

 

本以为Tin会提出什么复杂的能让他大展身手的菜，没想到Tin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炒饭。”

 

Can一愣：“只有炒饭吗？我什么都会做啊Tin，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了。”趁着Can快要报菜名的时候Tin赶紧打断了他，“就炒饭。”

 

“好吧......”Can像一只受了打击耷拉下耳朵的小狗，失落地垂着肩膀。

 

Tin有些于心不忍，抿了抿嘴唇，接着道：“炒饭会让我心情变好。”

 

“真的吗？”Can的眼睛立刻恢复了神采，“我马上去。”

 

大概Can是被设定成这么爱笑的。Tin撑头看着那个瘦小的机器人围上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低头在水池里清洗蔬菜的样子。

 

哗啦哗啦的水流声，还有厨具触碰发出的声响，让Tin不自觉地想起从前自己面对这空荡荡屋子，从冰箱里拿出速冻食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需要收回之前说Can相貌平平的话。Can认真时垂下的眼眸，轻轻勾起的嘴角，所有的一切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温馨。

 

这个房子再也不是冰冰凉凉的，他在Can的忙碌下终于有了平常的烟火气息。Tin有了曾经多次以失望告终但仍旧期盼着的感受，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伶仃的一个人了。

 

炒饭蒸腾着热气摆在了Tin的面前，缓缓地散发着油亮的色泽和诱人的香气，看着炒饭上用番茄酱挤上的笑脸，Tin的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Tin要多笑一下呀。”Can坐在Tin的对面，手撑着头看着Tin说道。“我收集到了Tin很多种情绪，可是很少见Tin开心。”

 

Tin吃了一口炒饭，很好吃，但也很普通，是大众化的口味。机器人只会按照系统的食谱和流程去做饭，要Can做出什么特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只要能填饱肚子，Tin也不会去苛求太多。Can的眼神里充满着期待，Tin忽然觉得这个眼神填补了炒饭的平淡，他说：“好吃。”

 

然后Can便笑开了，小虎牙尖尖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不论Tin想吃什么，我都会帮你做。”

 

Can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忠心，藏不住话似的，坦率又直白。Tin想这大概就是Pete口中所说的“性格”。

 

知道Tin不喜欢被盯着吃饭，得到夸奖的Can满意地转身回到厨房去收拾厨余，头顶的小撮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像是一小根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小草。也许是为了更加贴近人类，Can低头时Tin发现他的后颈上有一颗痣，在领口的边缘若隐若现。Tin的侧颈也有一个相同的痣，他想起有种说法会将这种色素的沉淀物称为前生的印记，说它连接了现世隐于茫茫人海中的两个人，他们会跨过遥遥万里相遇，完成缘分为他们安排下的因果——

 

思绪停到这儿，Tin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Can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想到缘分。

 

Can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将围裙挂回原处后便乖乖地走到了Tin的身边：“Tin，刚才接收到公司的消息，明晚七点钟会派人来检修，如果你觉得我需要什么附加功能的话，告诉维修人员就好。”

 

Tin抬起头：“附加功能？”

 

“对啊，Tin还一直，一直没有使用过我的夜用功能......”Can的声音越说越小，“如果是担心我这方面不完善的话......”

 

“好了好了。”Tin阻止了Can将要说下去的话，“你只需要把屋子收拾好。”他还真没有走到会对机器人产生欲望的那一步。

 

而Can大概认为Tin不愿意碰他是有其他方面的顾虑，还在认真地跟Tin解释：“Tin你放心呀，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会立即被销毁，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信息。”他低垂着眼眸，像是在顺从地等待着Tin的触碰。

 

炒饭终于吃完了，勺子触碰圆形盘发出清脆的声响。Tin抬起头凝视着Can的眼睛，他想Can不会明白人类意义上的“销毁”意味着什么，所以才能这样淡定地说出自己必经的未来。Can是一个脑袋里只有服从的机器人，一个人类用来满足自己欲望的产物。他的生命是一堆程序，用这些程序可以创造无数个Can，这让Can廉价得有些可怜。Tin的同情心并不会轻易地施舍出去，但如果Can真的是一块铁皮也好，当Can这样鲜活地陪伴在他身边时，他觉得自己很难接受Can被销毁。

 

“Tin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啊？我看不出来。”Can盯着Tin的脸轻声问。

 

Tin把思绪拉回来，丢掉了那些复杂的想法，他缓缓地说道：“人的情绪，不能只靠表情来看。”

 

Can认真地听着，表情懵懂：“可是不看表情要怎么知道一个人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这种功能是人类特有的。”Tin说，“人是很复杂的生物，不像你们这样直来直去的。有时候我们礼貌地笑，可是心里却深深地厌恶着对方，有时候明明心里十分难过，却还是要装作冷淡无所谓的样子。”

 

“心里？”

 

“就是这。”Tin握住Can的手腕，将Can的手心放在自己的左胸口，“感受到了吗，我们依靠它活着，只有这里不会骗人。”

 

Can另一只手也抚上了自己的胸口，良久，他失望地垂下头：“我只有芯片。”

 

Tin轻轻地握住了Can搭在他心口的手。

 

Can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我不可能违背自己的程序，那人类要违背自己的心，也是很难的事吧。”

 

Tin点点头：“是很难。”

 

Can蹲下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依靠在Tin的腿边，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他说：“那我不希望Tin做这么难的事，我想要Tin在我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这双眼睛真挚单纯得不像话，Tin的手指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抚摸上了Can的头发。

 

Tin对人总有种疏离和排斥。除了Pete他几乎没有朋友。而跟Pete相处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觉得Pete会对他的未来有帮助。在他的认知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关系是最牢固的，其他的情感也许有，但永远都不会超越利益。这是小时候遭遇的冷漠而给他留下的病根，人没有办法带给他信任，而只忠于他的机器却可以。在Tin的世界里，要去接纳别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如果对方不是人类那一切都另当别论。Tin想，大概自己养一只宠物也会有同样的心情吧。

 

 

 

早晨醒过来时Can已经做好了早饭，周六不必去上学，他打算再研究一下父亲送来的材料。Tin的上头还有一个异母的哥哥，从小见面少，表面上客气，其实都在背地里较着劲。哥哥现在已经在父亲跟前工作了，他在年纪上输了一步，总不想在其他方面还落后。

 

母亲的到来是个意外，两年没来看过他的人，谁知道她居然会这样突兀地跑来他的房子。他正吃着早餐，Can就跑去开门，赤脚在地面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尽管知道这样Can也不会着凉，可他还是嘱咐了Can穿上鞋子。

 

结果就是听到母亲气势汹汹的质问，质问Can是谁，是从哪里来的。他赶紧放下吐司跑去门口，无助的Can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他手臂的衣服。他把Can护在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叫了声“妈妈”。

 

“我听人说你在家里养了个男人，Tin，你怎么能做这种糊涂的事，照片都寄到你父亲手里了，他还怎么敢把公司交给你！”

 

Tin无法辩驳。Can是机器人这种事他觉得就算他说出来母亲也不会信。

 

女人走进客厅，气愤地往沙发上一坐。Tin拍拍Can的肩膀，让Can去准备茶水。Can还是担忧地攥着Tin的衣袖。

 

“没关系，她是我的妈妈。”Tin安慰道，“橱柜第三层有茶，她很喜欢，去弄吧。”

 

Can这才一步几回头地走进了厨房。

 

“你在外面玩玩没关系，可你怎么能把人弄进家里！”

 

Tin刚坐到沙发上，母亲就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数落。Tin自知解释也没有什么用，干脆沉默着不说话，他本想忍忍就过去了，却没想到母亲的话越来越过分。

 

“你真是被蒙了心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我不管现在你们有多要好，立刻让他从家里消失！”

 

Tin忽然站起身，他强忍住喉咙翻滚的怒意，压下声音：“这是我家，不是您家也不是父亲家里，您没权力这样要求我。”

 

女人却不甘退步：“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父亲因为这件事放弃让你继承公司了怎么办？你脑袋给我放清醒一点！”

 

“我一直都很清醒！”他终于忍无可忍，“我看是您不清醒吧，我说过我想要家产吗？您为什么生下我？一直以来想要家产的是您不是我！”

 

Tin放大的声音在房子里一圈一圈散开，Can连泡茶也不顾得了，直接跑出来问Tin发生了什么事。

 

“两天。”女人看了看旁边的Can，“两天后我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他。”

 

狠狠地砸下这一句话，她便拿起提包转身离开了。

 

高跟鞋踏过光洁的地面，Tin全身像绷紧了的弦，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背影。

 

“啪”

 

大门关闭，弦断掉了。

 

Tin无力地滑坐在沙发上，他垂下头，失魂落魄的样子。

 

“Tin，你怎么了？”Can坐在Tin身边，却感觉到Tin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你冷吗？”他赶紧搂住了Tin的肩膀。

 

“炒饭，”Tin说，“我想吃炒饭。”

 

听到了命令的Can急忙答应：“就去，我这就去做给你吃，Tin你，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第二次吃到Can做的炒饭，Tin却没有上一次那样平静。他机械地一口接着一口将炒饭塞进嘴里，呆滞地望着桌面。

 

平时话很多的Can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给Tin倒了一杯热水，悄悄地挪到Tin的面前。

 

那杯水连带着Can莹白的指尖在Tin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他眨眨眼，让自己从这虚幻的世界里挣脱回现实。

 

“Tin……在难过吗？”Can试探地问。他不知道Tin这个时候喜不喜欢他的触碰，但也鼓起勇气，试探地勾了勾Tin的手指。

 

指尖的触感温热，Tin忽然握住了Can的手。Can的手比他小不少，他能轻松地把它包裹住。

 

“Tin不高兴了，可以打我。”Can说，“我不会坏掉的。”

 

Tin只觉得双眼涌出的湿热感越来越重，他不得不捂住眼睛来掩盖自己失控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哭了，但他流泪并不只是因为那个将他当成工具来利用的母亲。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怎么哭过。他知道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在一次次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中，他失去了任何的期待。所以没必要流泪，没必要太过在意，他一直这样劝自己——

 

可是今天不一样。

 

经历过一个人的挣扎后，终于有人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勾过他的手指，满心满眼地想将他从叫嚣着要撕裂他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他能感受到心安。这么多年埋藏在心里的，无法表达的话，这么多年将他牢牢锁住的负担，他很想就这样说出口。

 

不管是谁，就算听不懂也无所谓。

 

他放下勺子，愣愣地盯着圆盘边缘的花纹。过了很久，久到炒饭的热气都消散掉，Tin终于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压抑而沙哑，他说：

“我小的时候，很想吃炒饭。因为学校午休，同桌的妈妈会给他带炒饭的便当。”

 

“后来我一直期盼着她能给我做一次炒饭，可是她从来没有。”

 

“她说炒饭太廉价，不好吃。但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做而已。”

 

“我想我对于她而言存在的意义大概只是为了父亲的财产。”

 

“可我不想要那些财产，我只想要一份炒饭。”

 

Can静静地听着，在Tin越发哽咽的声音中，他张开手抱住了Tin的肩膀。

 

 

 

“007号服务主人的第六天。主人吃了两次我做的炒饭，第一次他夸了我，第二次我鼓起勇气抱了抱他。

 

主人的妈妈来了家里，对我和主人说了奇怪的话。在我的资料库里有关于母亲的词汇都跟‘无私’或者‘伟大’相关，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让主人难过。

 

到现在我做得还不够好，我只知道主人难过的心情，却想不通原因。如果我是个沟通型机器人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听懂主人的话，不会像今天一样只能手足无措地抱住他。

 

我想我能明白主人说不能只凭表情来判断一个人心情这句话的意思了。尽管主人一直对母亲冷冰冰的，但我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主人很在意她。

 

啊，有点烦啊。如果主人也这样在意我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主人难过的。”

 

TBC